2009年春天,東方衛(wèi)視直播航拍上海,SMG新聞中心記者吳鈞作空中實況報道。
采訪王小龍時,身邊的人一直稱他為“老法師”。他拍過許許多多的紀錄片,關于上海,關于上海人。
他和他的同事經常把鏡頭對準上海。不論拍什么,都是一樣的話:“光拍高樓大廈,那是炫富,土豪。上海?上海都在兩層樓以下。”這句話后來寫進了他自己的書籍里,也被同行多次引用。
然而也曾經有一年時間,王小龍是在空中俯瞰上海,俯瞰這座城市的。那時候,無人機還沒有進入家庭,一段航拍的視頻拍攝起來難度之大、成本之高,是難以想象的??墒且惨虼耍麖目罩幸娮C了這座城市的變化——陸家嘴的日出、外灘的雨景、新天地的小情侶,都一一攝入他們的航拍鏡頭里。
人物小傳
王小龍新聞高級編輯,上海廣播電視臺紀錄片導演,《一個叫做家的地方》《莎士比亞長什么樣》等紀錄片導演,2000年以來上海題材的一系列紀錄片作品的策劃者和制片人,曾先后出任上海紀實頻道、藝術人文頻道的首席導演。
探到飛機外面頂著風拍
多年前,我看過一部紀錄片叫《俯瞰德國》,用的全部是航拍鏡頭,比呂克·貝松監(jiān)制的《家園》早多了,那部片子深深震撼了我。如今說起航拍已經不稀奇,但在這兩部片子之前,很少有人完全用航拍鏡頭做成一部片子。
2009年左右,我需要拍一部關于上海的另類形象片,于是我找來老朋友陸宇清,告訴他想做一部上海的片子,打算完全采用航拍,一共半小時。找小陸是因為我毫無空中實拍經驗,而他的航拍經歷和經驗在上海數一數二。他一聽,就說:“你瘋啦,世界上哪有這種片子,完全航拍怎么會好看,還要觀眾看半小時?”我說:“這個你別管,我們試試看。”
其實原因很簡單,從地面上看城市的高樓大廈,人們已經看厭了,怎么拍,都像是在炫耀庸俗的成功學,這不是我做片子的目的。我希望拍的片子,能讓這座城市里生活的人喜歡它。而航拍,可以超出人的日常視線。即使在上海生活了很多年的人,都沒有機會在空中觀察自己生活和生長的城市。我想,航拍上海,上海人看著也會覺得新鮮。
當時,航拍的關鍵取決于三個因素:高度、速度、穩(wěn)定性。前兩個不成問題,最后一個穩(wěn)定性,難住了我們。保持飛行時畫面的穩(wěn)定性,國際通行的技術手段是在飛機下面安裝一個陀螺。這種陀螺我們租得起。別說陀螺,就是呂克·貝松做《家園》的全套設備我都打聽過,用5天,3萬歐元,其實也租得起。但問題不在于機器,而在于國外的機器不能隨便進入國內。尤其是拍《家園》用的攝影機,原本是空軍用于地面精確打擊的,雖然早已經轉為民用,但是按照規(guī)則不行就是不行。
我意識到,航拍的技術難度需要我們自己去解決。
最初,我的想法是找一架好點的飛機,自己裝陀螺。這需要在飛機肚子上打三個洞。其實打洞沒什么,小飛機與小轎車一樣,打三個洞再補上就行了??墒菄鴥染秃茈y找出一架飛機,肯讓我們打三個洞。幾經周折,這個想法只能放棄。
后來,我們采用的辦法是用國內最好的直升機,找制作公司做了一個架子,直升機兩邊艙門打開后,架子橫貫兩邊,有平衡的作用,然后在一個架子上安裝了三臺高清攝像機。其中一臺垂直往下,這樣拍起來,鏡頭就像好萊塢大片,從屋頂往下垂直移動,特別好看。第二臺45度向前。第三臺手工操作,需要人探到飛機外面去頂著風拍,這是相當土的拍攝辦法。
空中的風相當大,攝影師陸宇清是冒著生命危險在拍攝。尤其到了冬天,12月飛上去拍時,高空的風呼呼地吹,拍完后,我把他從外高橋基地抬下來,緩了一會兒,接著請他喝咖啡,他喝咖啡時整個人還是凍僵發(fā)抖的狀態(tài),那叫一個苦呀。
航拍的成功一半是飛出來的
在高空拍攝,有很多注意事項。比如說盡量別換帶子。如果換帶子,風一吹,帶子就吹掉了。
還比如,每次起飛,都需要計算好路徑。我們從外高橋機場起飛,如果拍青浦,需要繞過上海兩個民航機場的禁飛區(qū),這樣一繞,半箱油就沒了,實際上只能拍10分鐘就結束。
我不得不欽佩來自東海救助飛行隊的飛行員,他本事很大,讓他駕駛飛機,在樓宇的腰眼間穿梭都不成問題。電影《碟中諜4》陸家嘴的一段飛行畫面就是他執(zhí)飛的。導演想出來的場景,對飛行員來說都是小菜一碟。只可惜,規(guī)定不允許他這樣在上海的高樓大廈間亂飛。我們只有一個鏡頭,是在陸家嘴大樓的“腰”中間飛過拍的,很好看。
對我來說,最麻煩的還不是航拍,而是每次航拍前,需要與涉及空中管制的多家單位打交道。飛一次,要提前30天預約。30天以后天氣好不好,能不能飛,只能看運氣。每飛一次的許可證上,至少要敲6個章。起初大家都覺得很麻煩,領導看到我來就頭疼。但好在小陸飛了幾次以后,相關單位信任了,他們知道我們不會亂來,之后再打交道就好了很多。
我們沿著延安路高架、南北高架、蘇州河、黃浦江上飛。我意識到,航拍的成功一半是飛出來的,而不只是拍出來的,需要看飛行員對航拍的理解。于是每一次拍完,我們都與飛行員一起看帶子,比如看到一個場景,就告訴他下次飛到這里,不要水平飛,飛得傾斜一點才好看。后來形成了習慣,起飛前,早上5點開飛行前的例會,飛行員就會問我:“說說,這次你想怎樣飛。”我們和他一起討論。這也是一個經驗積累的過程。
我們前后總共花一年時間,經歷了上海的四季輪回。一個架次有3本帶子,于是那一年我手頭積累了大量航拍鏡頭。最終片子里呈現出來的只是冰山一隅。
航拍的目的,就是要突破人的日常視覺,讓觀眾成為一只鳥。我們做成的紀錄片《俯瞰上?!泛髞砟媒o在歐美的上海人看,26分鐘放完,燈一亮,許多觀眾都眼眶濕潤了。對他們而言,這樣的上海是熟悉的,也是陌生的。
不只是單調的俯瞰也有對現實的議論
當時為了做《俯瞰上?!返募o錄片,我找到了最早航拍上海的片段,是美國空軍從外灘往虹口拍起,68秒長的鏡頭,我們買下來穿插在片子里了。還有一些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華航空公司的鏡頭,圖像如今看起來已經很糟糕,但是作為資料片別有趣味。
每一次航拍上海,畫面都可遇不可求。比如,浦東有一所學院,得知我們在航拍,希望能順便拍他們的大樓作為資料,我答應了。然而一次都沒成功,畫面不是光的位置不對,就是角度不對。即便是同一個地點,每次拍出來的感覺也不一樣。
有段時間,我想要陸家嘴的日出畫面,天蒙蒙亮的時候,我們就從外高橋機場起飛,但當時并沒有把握,不知道當天出不出太陽,只能先飛了再說,一切看運氣。
航拍時如果遇到下雨,也有它的美。那一年外灘通車典禮。早上9點直升機往外灘飛,9:20貼著江面飛到典禮的上空。正巧那時候下雨,外灘老建筑的顏色呈現出動人的反光,原本陳舊的墻色澤沉著,畫面很好看。
我們一般上午起飛,一路向西,太順光并不好看,航拍需要點逆光,飛機回頭,畫面一下子變得很美。
有些鏡頭,可能一生只能遇到一次,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。比如有一次我去海關辦事,出來抬頭,發(fā)現金茂大廈的夕照非常美,大廈被照得像座黃金塔。我腦子里想,下次什么時候再用攝像機拍一下,結果后來再也沒遇到過這樣的畫面。呈現這樣的畫面需要時間、季節(jié)、天氣等條件。航拍也是,可遇不可求的鏡頭太多了。當年航拍的那些片段,陸家嘴已經不能用了,它變化得太快,只能當資料片存著。
可能有人認為航拍就是單調的俯瞰,其實航拍也有對現實的議論,也能融入歷史的敘述。從紀錄片的結構脈絡來講,上海的歷史與地理有直接關系,沿著蘇州河、黃浦江再到長江,可以把上海的歷史勾勒出來。我還記得沿著蘇州河航拍的畫面,其中有一段旁白:過去機器轟鳴的蘇州河已經改變,周邊的樓盤開始建起來,它們毫無例外打著“清水樓盤”的廣告。在上海,擁有一套房子就像擁有一個夢。豪華的是夢,簡樸的也是夢,在夢與夢之間,是無窮無盡的期待和辛勞。
軟件再怎么處理也不可能完美
當時,我們也用到了小型無人機。那時候全世界只有兩家公司做無人機攝影,一般是拍電影用的。還記得無人機從國外運來時,我去機場迎接。它被放在一個鋁合金箱子里,一張床長短。此前已經審批過允許入境,但是箱子打開來一看,無人機涉及6個國家的零件,海關拿著清單一項項核對,足足核對了一個多小時,我只能站在旁邊干著急。
一開始,我們不太會用它,航拍效果和事先想象的有差距。無人機有無人機的長處,但是它怎么飛需要設計好。有一次,它拍到一個鏡頭:陸家嘴的天剛蒙蒙亮,它穿過和平飯店的樓頂往浦西飛去,這個鏡頭很好看。慢慢地,我們終于懂得如何用好它,后來一次比一次拍得好。比如在新天地的一個弄堂里,一對情侶手拉手走過來,無人機離地1米多懸停,隨后鏡頭“呼”一拉,呈現出新天地的全貌。這種鏡頭特別適合無人機拍攝。
現在使用無人機的人越來越多。有一天我站在中國館樓頂上,就看到有無人機對著中國館飛過來,結果它往上拉,卻拉不上去,眼睜睜看到它掉下來。
曾經有人給我出過很多航拍的主意,比如說建議我利用飛艇航拍。飛艇我上去過,不能拍動態(tài),因為震動很厲害,而且沒有速度,坐在飛艇里只適合拍照。航拍需要一定的速度,需要極強的穩(wěn)定性。
機震影響一直是航拍中非常讓人煩惱的事情。尤其在空中,有時候鏡頭不敢往前推,一推抖動幅度就大了。呂克·貝松拍《家園》時,有一段航拍上海的鏡頭,不能用他們自己的設備,用的是我們的直升機和攝影設備,最終的效果和我們的差不多,可見對航拍而言,技術裝備還是十分重要的。
漸漸地,需要用到航拍的畫面越來越多。做多了,我們的團隊有一套自己處理抖動的辦法,后期可以靠軟件去除抖動。但后來發(fā)生一件事,讓我意識到,軟件再怎么處理,也不可能完美。
電影《小時代》的一段結尾,俯瞰上海的畫面是我們提供的。那天我去電影院一看,發(fā)現在大屏幕上,畫面的清晰度明顯不夠。其實后期去除抖動,是以放大為代價的。我們掌握的放大尺度一般不超過5%,拍攝時只要不是抖得太嚴重,處理后,畫面就穩(wěn)定了,但這是以犧牲畫質為代價的。平時顯示器里看覺得沒關系,但是一旦投到大屏幕上,清晰度不夠這個缺點就暴露無遺。
所以,航拍飛機上必須裝有穩(wěn)定的陀螺,保證不受機震影響,也就能保證精度,這真是繞不過去的事情。
世博會期間,央視轉場來了一架飛機用于拍攝,事先就裝好了陀螺,我一聽十分高興,自告奮勇說,上海航拍的手續(xù)我來保障,條件就是每次飛好后的片子,能否給上海留一份。
然而當我拿到片子興沖沖看了一會兒后,立馬察覺不對,我問他們:“那么吃力把飛機弄過來,為什么畫面還是4:3,不是16:9?你們上去的設備莫非不是高清的?”他們回答:“不是高清。”我問為什么,他們解釋,那個陀螺高清機器裝不進去。我一下子失望了。這還不是最糟糕的,最糟糕的是,當時陀螺的玻璃罩子里,飛進去一只小蟲子,于是這批航拍鏡頭中,永遠有一只蟲子在飛。
一張人臉總比一幢樓更動人
拍多了形象片我也在想,盡量別把形象片做得太夸張、太炫耀。做紀錄片至今,十多年過去了,現在回頭看,會看到很多遺憾,很多無可奈何。我覺得自己有責任,往前推進一點東西。
有一年,上海拍形象片請來了澳大利亞的導演,這位導演拍城市非常有名,迪拜的形象片正是出自他之手。他拍片子有個特點,喜歡玩水,比如說拍上海,鏡頭一開始在水下,隨后從水下忽然拉上來,浮出水面,畫面就是陸家嘴。我覺得這樣拍確實很好看,尤其是逆光從水里拉起來的時候,有新鮮感和美感。
然而片子拍完后,相關部門領導并不滿意。可能那位澳大利亞導演對上海不太了解。比如說他有一個鏡頭:一位模特在走,走到華聯商廈,大樓幻化成以前的百樂門。上海人都知道,百樂門離華聯商廈地理位置很遠,兩者的聯系感并不強。如果非要幻化,那么至少在歷史中,華聯商廈對應的是永安公司。那位澳大利亞導演又是畫家,講究美感,片中還讓女模特穿著一身黑裙子,他可能覺得黑裙子很好看,但作為中國人,怎么看都有點別扭,我們后來涂成了紅裙子。
片子通過不了,我接到了任務,負責修改這部片子。我還是尊重澳大利亞的導演,鏡頭沒有重拍,只是根據現有的素材,重新拉出來一條時間線,重新剪輯。剪輯修改無非12個字:前前后后、多多少少、長長短短,訣竅就在這12個字里。
還有幾次,我接到一些單位形象片的文案,看了就不想拍。建筑形象片最好的效果,是觀眾看了以后,身在這里的人有慶幸感,曾經身在這里的人有懷念感。能打動人的,只能是人的故事,而不是空洞的高樓大廈、千篇一律的成就匯報。所以形象片必然要有人,有人的喜怒哀樂。內容如果與人的日常生活沒關系,它就很難精彩。城市的意義體現在人的身上,一張人臉,總比一幢樓更動人。好在最近幾年,大家的觀念都在慢慢改變?,F在拍形象片,至少鏡頭里都有人了。
后來我看到電視臺的年輕人拍了一部片子《這里是上海》,日常景象拍得非常好,漂亮,大氣。我當時就在感嘆,我一直沒做到的東西,現在年輕人做到了。
今天拍上海,別太有歷史壓力。不用夸張,不用太多包袱。關注的重點還是當下,是這座城市里的父老鄉(xiāng)親和他們的喜怒哀樂。
上海有許多好的方面還沒有宣傳出來,比如綠化覆蓋率越來越高。每一次起飛,都能在空中看到越來越多的綠色,航拍的鏡頭一次比一次春意盎然。這也是重要的成就,盡管我們不太炫耀這點,但它確實是這座城市真實的進步——我們在空中看得很清楚。